武林萌主

在这个星球上分布着万千河流，名为人类的文明往往聚居生活在这里，被河流所带来肥沃的土地哺育着，不同的是，这个星球上的生命是一种会终结之物，我们在这里随着岁月的河流沿着轨迹进行漂浮，这种行为被名为生活，而在万千河流之中也有明不见经传一条河流，它从陆川而起，最后注入遥远的北方港湾，从它流经的一隅之地，在这江河和海洋交界之处的小镇上，那便是我这一世长大的地方

小时候每当黄昏日落吃饱晚饭，父亲很喜欢骑着摩托车带我去兜风，沿着岸边的河提之路而上，这是我一天里面开心快乐的时刻，能够在父亲的守护下感受外面更广阔的世界，我抱着父亲，在车上迎着晚霞破风而动，两岸的景色如跑马灯不断往后退去，在车上那时候好奇问父亲，人生会有尽头吗？那河流呢？河流的尽头会是什么？父亲思考了一会儿，说我们河流的尽头那边会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海洋，而在岸边沼泽地同样有一大片一望无际的芦苇之境…

文化不高的父亲面对他儿子小时候的各种好奇十万个为什么，总是无法很好回答什么外星人，什么神神鬼鬼的东西，所以特意去县城花了重金给他的儿子买了一本很贵的科普从书，书本里面有很多很多漂亮的插图，打开了他儿子的世界，贪婪饥渴地吞噬着里面的知识，直到今天依然保管着，纵然书本已经泛黄散架…

这座小镇的黄昏日落，昆萨斯把我送到河边桥底下，我跟他打个手势不用来接了，他盯着我一会儿，有点不放心，但最后点点头骑车离开，我整理一下衣服，深深呼吸几下开始上桥，这是我今晚的目的，要独自一个人过桥，去往河边对岸的世界，仪式开始后江边此时已经开始布雾，四周渐渐弥漫着一片暗黄色，平时横跨两岸，车水马龙的桥上面此刻没有任何人车的踪迹，我踏着坚定的步伐不快不慢往桥上走去，因为桥上面有我想要见的…

中元节临近，传说为此我专门请了长假，特意从深圳跨越五百公里回到这个小镇，走到桥中的时候两边的景色如热浪阵阵开始波动…滴滴，桥中步行的我突然听到不远处的摩托车喇叭声，一辆摩托车破开浓雾，迎面缓缓开来，当看清的时候身体不经突然颤抖一下，在我记忆里面思念深刻又日渐模糊的那个人，终于响应我的呼唤而来

是的，父亲来了，他依然骑着那辆摩托车，就跟往常一样，默默无言看着他的儿子，邀请着一起上车去兜风，我走前几步，也一副不失尴尬的微笑抱着父亲上车，从侧面看去他依然是我记忆中最美好的那个年代的父亲，脸上并没有多少漂浮在岁月之河的沧桑

你好像胖了？父亲边蹬起摩托车的发动机边说，没想到这是他的第一句话。

没胖，只是脸胖，身体四肢还是那么廋，不知道为啥，大学后我的脸越来越圆胖了，我这样子回答着。聊天之间，父亲驾驶着摩托车转过头，开始往这桥下面开始驶去，一开始桥上桥下的浓雾依然，当我们离开桥的时候，四周的景色又开始清晰起来，就跟我们平时的世界一模一样，无论颜色，气味，光影，我都难以分辨，我们就这样沿着江边兜风，但是跟小时候不同，这一次恰好是逆流而上，转头往后看去，桥的另外一边尽头的浓雾隔绝了视线，我拿出手机看看，发现没有信号。

我知道父亲爱面子，连忙说你离开后的第二天来了好多好多人，虽然我绝大部分都不认识，但是大家都来送你一程，他们都为你送上我一直梦想之中致以落幕的最后敬礼，而你的身后之事妹夫都有安排妥当，排场虽然并不豪华，但总算顺顺利利，结束的时候我給他叩了三个头，因为我知道，你这辈子一直都受他携力，这几年我跟妈妈也一直尽量去逢年过节做一些微不足道的报答，前段时间我还给你的妹妹买了一台食物保鲜真空抽湿机，因为她跟我说起住在海边比较潮湿，东西有时候会发霉

父亲耐心听着，我继续说，小镇上的网吧现在就只有2家了好像，一家是我们的时代网吧，一家是世纪网吧，对面的天艺网吧前两年就倒闭了，我一边跟父亲说着，一边暗中想着所谓时代，世纪，这两个代表着光阴年化的名字也真的秀，父亲听了之后很开心，突然猛踩油门，对他而言，这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，毕竟这是他的后半生一直牵挂着的心血，我又趁热打铁专找好事聊，我们在以前的农机厂这边买了商品房，妈妈和我小弟从之前的家搬出来了，我在深圳也买了两个小产权房，明年自己三十四岁生日这个月就可以还完小产权的贷款了，现在的工作也挺稳定，弟弟他的专业是美术，这个夏天刚刚去广州游学了，

父亲边笑边点头，说都那么多年了，你三十多了吧，还没结婚啊？

父亲的第二句话卡住了我，这里这他妈果然不受我主观控制啊，否则我不会让父亲问出这种我自己不知道怎么回答的问题，就像一场电影，一上来就直接遇上最难的剧情了，哎～我应该提前准备一本十万个为什么来应对父亲的十万个为什么的，就跟童年父亲买给我的那本科普书一样，这个时候我只好支支吾吾说，我性格有缺陷，身体也有缺陷，没人要我哦～

你要早点结婚了，爷爷奶奶和你的妈妈都一直等着抱着孙子，人活着不就为了下一代吗？

父亲一边骑着车，一边语重心长对我说，又问起家里情况，家里吗？我在车上给父亲汇报我们这边的家事，爷爷已经九十多岁了，你离开后身体就开始急转直下了，现在生活不能自理了，所幸奶奶身体跟几年前差不多，还是看起来健康，吃吃喝喝都没问题，权叔现在不去外面打工，而在小镇上找个水电工上班，跟红梅姨两个人在家里照顾着爷爷，

父亲沉默了好一会儿不说话，车速不知不觉之间放慢了下来，这里的太阳开始沉没在尽头，江边隐隐约约闪烁着点点灯火….

我眉头紧皱，因为从离开桥我就发现有问题，本来以为这个世界仅是我跟父亲两个人的约会，但竟然发现这个地方还存在我和父亲以外的人？或者不能叫人，叫什么东西形容好呢？这些人跟我们这个世界的人一样，无论是交通工具还是身上衣物，包括神态都十分自然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向和目标在车水马路的道路上分分聚聚，就在真实地生活着一样，我知道这样子形容很奇怪，但是我想象中的江河对岸不应该是这样的，最少不应该跟我现在的世界一模一样的啊？

所以你一开始觉得，这是地狱？阴间？天堂？冥界？父亲突然说道…

景添，你应该比我明白，无论在那个世界，人是群居动物，无论生前或者死后，独自一个人都是无法继续下去的，这里的时差和年代跟我们以前生活的地上一模一样，都是同步进行的，父亲缓慢一字一字跟我吐出，所以你无论在哪里，都要找个人，两个人共同一起，这样子才能够过好生活，父亲的话让我有点毁三观，我并不是说父亲劝我早日结婚说教这件事，而是我无法深入想象这里的世界，人死后应该如何去适应，又开始找新的伴侣，总是觉得这种轮回转世有点….

不对，我发现问题所在了，我突然痛苦开口小声问父亲，这里其实不是地狱，不是阴间，不是天堂，不是冥界，对吗？父亲乃我所召唤而现身的，而只有心愿未了之人才能够有机会被招魂而来，否则早就所谓的投胎进行下一个轮回了，对吗？所以这里应该是中转站，所以你才带着完整的记忆…

父亲车速再次减慢，停在河提，我们下车，夕阳西下，岸边沼泽地有一大片的芦苇之境，父亲走进里面，手轻轻划过一望无际迎风波浪摆动的芦苇，身影在夕阳下若隐若现，父亲突然叹出一口沉重的气息，背对着夕阳盯着说，作为你的父亲，我心愿早已了，是你的心愿未了，放不下，因为我离开的时候，你没有在我身边，甚至不在这片大地上，所以这些年来，你一直痛苦，内疚，自责，是你舍不得我，一直不让我走，不给我走….

我哑口无言，整个人如五雷轰顶，是的，是我一直让父亲停留在这里，我一直从内心上拒绝接受这个现实，这几年甚至我都不去问及父亲是怎么死的，我一直都欺骗自己父亲已经肝癌晚期，但父亲明显还有生活自理能力，可以再吃三五年，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父亲突然猝死的，我没有去问过妈妈或者身边的人，我拒绝父亲离开我，离开这个世界，所以我才能够召唤记忆中的他

没错，作为儿子，我竟然不知道我自己父亲是怎么死，因为什么突然死的，这对我来说，我是一场噩梦，我拒绝接受这个时刻，甚至我在葬礼的那天都是全程麻木，没有行动能力的人应该是我，这是我记忆深处的空白，所以我才会一直困着父亲的所谓灵魂，还以为父亲应该心愿未了，才会被我召唤…

父亲笑笑说，是的，你还记得你小时候，你一直问我，河流的尽头会是什么吗？

此时此刻我早已泪流满脸，身软跪下在草边，我抬起头，鼓起勇气看着父亲，大声悲奋地说，父亲，我有最后一个心愿，那是我应该在你临终之前要告诉你的秘密，一个永远对不起你，对不起妈妈，对不起这个世界，对不起我们人类这个物种的秘密，你听了之后甚至不会让我做你的儿子的，要了却我的执着和残念，我就必须要告诉你

就这样，在生与死之间的这片地带，我终于把这个秘密告诉了父亲，其实这个秘密一点也不复杂，甚至简单到只需要一句话就可以说出来，也就是这句话，一直把我困惑多年，压着我的生不如死…

这一刻我终于有一种解脱的惬意，父亲听了后，开始盯着我，沉默了良久，最后走向了我，蹲下来用他那粗糙的手擦走我的眼泪，他说你已经够勇敢了，最少直到现在才哭出来，而不是我记忆中一见面就哭鼻子的那个儿子了

啊？我还算是你的儿子吗？你还愿意接受就算这样子的我，都算是你的儿子吗？我抬着头盯着说出来

父亲笑笑说，我发现自己身体问题的时候也有五个阶段，震惊否认、暴怒悲愤，讨价还价，无力抑郁，最后接受，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吧，对了，你的母亲知道吗？

我扮了一个鬼脸说：想多了，

小时候每当黄昏日落吃饱晚饭，父亲很喜欢骑着摩托车带我去兜风，沿着岸边的河提之路而上，这是我一天里面开心快乐的时刻，能够在父亲的守护下感受外面更广阔的世界，我抱着父亲，在车上迎着晚霞破风而动，两岸的景色如跑马灯不断往后退去，而现在，父亲载我离开这片一望无际的芦苇之境，我们顺着名为岁月的河流而下，我们一路又聊起了很多很多，这过程当中我时而哭泣，时而笑笑，但我的双手一直没有放开，毕竟这是我最后一次抱着他，紧抱着他，无力而沉重紧抱抱着他

夕阳已尽，黄昏落下帷幕，天穹星光点点，父亲终于再一次驾驶着他的摩托车，带我回到了桥边，桥上的浓雾依然一片赤黑，父亲让我放开紧抱着他的双手，下车回家了，我抽泣鼻子跟父亲说，就让我再抱多一会儿吧。父亲突然转过头，已是满脸泪水说，儿子，不管你是什么样人，就算我不理解你甚至不知道你是谁，但你永远都是我的儿子，我的王景添，好好照顾家人，他们是你在这个世界的牵挂和意义，但记得，该放手的时候要学会放手，最后一定要找个人陪你，照顾你，无论哪个世界

老豆，你知道，这一别，我以后就见不到你啦，我拉着自己脸上的肌肉，挤出笑容跟父亲说道，而且。你也知道，我不属于那边，以后回不去的…

父亲也笑笑说，没事，我也要出发啦，这五年一直陪着你，看到你又大个仔了，我还有不少事要去做呢，还有，见到你我就烦，以前经常偷我的钱去请其他人上网，吃吃喝喝，整天聚众搞事，正宗败家仔，气死我了

我听后沉默一会儿，然后眼神一亮，情绪压抑下来，松开抱着父亲双手，故作潇洒跳下了摩托车，用手擦一下父亲的眼泪，又涂抹在自己的额头上，微笑着低头致意，深呼吸几下，便扭头往后面走去，一路再无任何回头。

过了一会儿，身后的父亲按响着喇叭不松手，一阵又一阵刺耳的鸣笛声穿破时空的迷雾，跨越生死之间的地带，陪伴着我上桥，步入黑暗…

对了，不得不说，这是我这辈子听到最好听的噪音，哦不，是名为岁月之风吹动一望无际的芦苇之境的生命之音，

谢谢你，父亲，生育了我，

谢谢你，超英，教导了我…

众生终幕之时已至

此刻献上辉煌掌声

【后记】

离开桥后，我在江边上这片人世间缓步前行，隐隐看到江边桥底有人在放荷花灯，在这个星球上分布着万千河流，名为人类的文明往往聚居生活在这里，被河流所带来肥沃的土地哺育着，不同的是，这个星球上的生命是一种会终结之物，我们在这里随着岁月的河流沿着轨迹进行漂浮，这种行为被名为生活，而在万千河流之中也有明不见经传一条河流，它从陆川而起，最后注入遥远的北方港湾，从它流经的一隅之地，在这江河和海洋交界之处的小镇上，那便是我这一世长大的地方，无数的荷花灯顺着岁月的河流飘荡着，见证着祖祖辈辈所思念的人从出生到死亡，最终汇入在芦苇之境旁边那遥远的北方港湾

我拿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过去了三小时左右，那个地方的流速果然差不多，手机又有信号了，我给妈妈发了信息说我回来了，在这五周年，我请假回来就是为了陪伴家人度过这特殊时刻，在父亲离开我的第五个年头，我终于放开了父亲，纵然一直痛苦，内疚，自责，